荒唐言04 | 【楚怀王&屈原】有悔

天色已经很暗了,天空中云层堆积遮住了一轮满月,远离官道的路连星光都不会眷顾。熊槐的双眼并不适应山野的黑暗,但他现在却无比需要这片黑暗作为他的掩护——他的如意算盘落了空,赵雍此时人在代地,如今持国的人是他的幼子赵何[1]。赵何没有继承父亲的勇武果决,拒绝接纳已经不再是楚王的他。熊槐无奈,只好启程去魏国,不料秦国迅速掌握了他的行踪,追兵切断了他的去路。他只好逃向附近的山林避难,卑微地期望自己不会被秦军发现。

夜晚的山林沉没在墨汁一样的深黑之中,伸手不见五指,风摇动树海发出的声响犹如鬼魅的低吟,魍魉幽魂不得返回现世,哀怨地游荡其间。更有潜伏于其中的狩猎者,莹绿色的双野散发出危险的光芒。

求生的本能让熊槐没有进山太远,又攀上一棵低矮的松树。他宽敞的衣襟垂落在灌木与荆棘之中,划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切口,松树针状的叶又刺痛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但恐惧让他不敢轻易 移动,周围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他只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落魄又不堪,遭到了亲族遗弃的楚王再度悲哀地意识到人真的只有失去了才会知道珍惜。他疲惫地靠在树干上,怀念他高耸又华美的章华台[2],想念优伶们无伤大雅的笑话,想念他的山河社稷,然后想起被他疏远多时的三闾大夫。熊槐多少有些不甘心,更多的部分则被无穷无尽的悔意霸占。

他最后一次见到屈原是在去武关会盟的路上,屈原几乎是发疯了,他几乎以自己整个身躯挡在楚王的车马之前,丝毫不畏惧自己将会被碾压丧命的结果。驾车的仆从不得不停下车来,屈原直接跪倒在地尘埃与泥土爬满了他的衣襟,他的发髻乱糟糟的,眉目也仿佛落了雪泛出凄凄的白。他说,“秦国无信,请您不要去赴会。”

屈原向他跪过很多次,他的脊梁曾经无数次为了他所坚信的美好而弯曲,却没有一次像是今日这样仿佛被硬生生地彻底折断。

楚王坐在车里,透过竹帘的缝隙注视着他曾经的左徒,意外发现几年不见他竟变化如此之大,仿佛一株枯萎凋零的兰草再无法承受新一轮的霜降。岁月压低了他的头颅,击碎了他最后的那点自尊,曾经高傲的人如今满身尘埃匍匐在他面前,诉说着自己那点卑微的诉求。

可他当时满心想着要如何挽回自己的过错,丹阳与蓝田的大败记忆犹新,又添上去年新城大败,十万楚人的性命俯仰之间付之一炬,辽阔的疆土被切割霸占,更是昭示他曾为纵长伐秦的辉煌彻底腐烂衰败。熊槐不愿意就此妥协,总想着还要捞点好处,并不愿意理会屈原。

实际上屈原几乎总是如此,从他开始任职的那天起,就几乎天真得无可救药。他真挚却过于理想,似乎从来没有为顶着所有贵族压力的楚王考虑过。屈原性子直且烈,仅仅因为一点小事就和靳尚争执,更枉置变法后将会波及到的那些人——他几乎是不受任何人欢迎的。只有熊槐一个人支持他,曾经坚定不移地支持他。

早些如此也不至于今日。楚王皱着眉头,满心厌恶地想着,随即吩咐手下人把这个疯子赶走继续前进。

“请您不要走,请您不要走!”他听见屈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逐渐式微,想必他现在正踉踉跄跄地在追赶着车辙,依旧妄想楚王还能听他一言。

——早些如此也不至于今日,时至今日则早已无法挽回。于是熊槐用充耳堵住自己的耳朵,放眼周遭氤氲着湿气的楚地风光,心里盘算着到了干燥的秦地后要如何讨价还价,终究没有回过头去看一眼他失魂落魄的臣子。

而屈原与昭雎的预言不幸实现,嬴稷几乎是故意把他软禁在一个空旷的居所里,因为他在这里无事可做,只有缓慢流动的时间与稀薄的回忆。他的回忆比秦地凌冽的北风更为寒冷,刺伤了他的腕骨,冻结了他的血液。狭隘的屋子就像是一座山谷,他全部的悲哀与愤怒回荡其中,被不断放大,而他对此无可奈何。他不愿意轻言放弃,也是出于一点楚王的傲慢,总相信楚人不会放弃他。于是他等了很久,每天都待在门前期待着来自故土的什么人或是消息,可最后送到面前的只有薄情的竹简,上面寥寥几笔汇报了新王登基的喜讯。

他被舍弃了,出乎意料却又是理所当然。痛苦溢满了他的口舌,他说不出话,落不下泪,最后只能放声大笑。周围人都说年迈的楚王得了疯病,已经无药可医了。但熊槐却没有放弃,他带着满腔的憎恨装疯卖傻,等着秦人松懈,立刻抓准时机逃跑。

可惜赵国拒绝了他,如今他身陷山野,前后路均遭断绝,已经是穷途末路。月亮从云层背后露出一点锋利的边缘,熊槐自知时日无多了,干脆放弃一般地任凭月光流落照亮在自己的肩头。他记得年少时读书,见过无数难以善终的君王,其中吴王阖闾死前曾言,溺人必笑,他终于以一种狼狈的姿态了解其意。

比黑暗更深的绝望攥住了的人,反倒是能够心平气和起来。

熊槐放弃思考将来的事情,反倒是回忆起琐碎的过去——意识越过二十多年的鸿沟,想起他和屈原第一次在朝堂上见面的场景,当时的屈原及冠没多久,正是意气风发,日夜兼程地起草变法。他信心满满地与熊槐说,只要成功了,楚国一定能恢复当年武王与庄王时期的雄风。

“是啊,要是成功了,“熊槐苦笑了一下,他心里估摸着阻力,多少有些难以确定,而屈原似乎从不去考虑这些。于是他又问道,”屈大夫难道不害怕最后落得吴起那样的下场吗?“

屈原听了,转过身来,回答的坚定而铿锵有力,“下臣并不害怕。”

熊槐不敢看他那双连泪水都干涸的眼睛,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对那样的未来感到恐惧与不安。

而现在他重新想起被摒弃的诗人,想到那个怀揣着理想的左徒,高傲又疯癫的三闾大夫,就像想起被火焰焚烧的诗篇。他既是引燃火焰的烛,又是临终扑火的蛾,灼灼数年终于只留下灰烬,等归乡的风一吹便什么都散去了。

只是有那么一个瞬间,垂垂老矣的他又觉得像是先祖悼王与吴起那样也并非坏事。

他们会死在一起,血肉模糊直至不分彼此,功过是非亦会在青史中重合,永远也不会再被度分离。

Fin.

另一个结局

屈原很清楚自己在楚王熊槐死去的那天也一并死去了,死亡对他而言已经不再是一个漫长的,由无数失望与希望构成的循环。熊槐的死讯从咸阳传到郢都的时候他的理想、抱负、一腔的热忱都化作了彻底的泡影,消散在楚地的烟云之中。未来从他的身上被剥离,被憎恨他的同僚夺走,只留下一片不见五指的漆黑。新立的楚王不待见他,立刻夺走了他仅存的,维系他可悲的体面的官职。于是他只好一路向南,去向无人之境,对着枯萎的芳草与荆棘吐露心中仅剩下的苦闷。他就像是一个幽灵,徘徊在洞庭的雾气之中,任凭岁月消磨,变得苍白近乎透明。直到白起攻陷郢都的那日,在河水湍急的声响中,完全消失不见了。

不重要的注释

[1] 《楚世家》赵主父在代,其子惠王初立,行王事,恐,不敢入楚王。一点点私心,觉得当时如果是武灵王赵雍在的话可能会有所不同(毕竟他一心要灭秦)

[2]建于楚灵王时期,这里假设还在(大概率还在)

updatedupdated2023-03-132023-0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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