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言05 | 【齐景公&晏婴】绿衣

(庆舍死于太公庙的秋祭不假,但是齐景公和晏子躲在桌底下的部分并无描写,最后也是鲍国派人送景公离开,此处是依据《东周列国》内容发挥)

/太庙
祭桌垂下的布帘就像是一具上好的盔甲,把短兵相接时血肉被刺穿的声响隔绝世界的里侧,吕杵臼瑟缩在这层薄薄的壳中,浓厚的血腥味绞紧了他的咽喉,如同一团燃尽的火卡在胸口难以通顺地呼吸。他自恃年轻而血性,并不畏惧死亡,可却总难以释怀,仿佛站在外面的人是自己,正露出一截白净的后颈就戮。他不愿意再继续观看这场在太庙里上演的无休止的杀戮,悄悄收回了视线,而转向伏在身旁为自己出此谋划的晏婴。注意到来自君王的视线,晏婴回过身来,屈身时脊骨压迫着内脏传出压抑又粗重的吐息,他的信任、愤怒与猜忌,很快将要完整地压到这个人的肩背上。而晏婴却只是平静地看着他,这位即便戟拘其颈,剑承其心都不曾动容的臣子,正用他那双冷静又决绝的双眼,洞若观火地注视着他的社稷。

他说,请大王不要移开视线,请大王看下去。他没有应声,只是从短促的尾音中辨别出了一些还未曾言明的内容,那些话语藏在晏婴嘴角刚毅的线条里,一笔一划地描摹着权柄的末路。于是他苦笑起来,又不甘落寞地思忖刀终究要回到他的手里,并定要由他眼前的人亲自呈上。

于是他抓起晏婴的手,慢声说道,那好,寡人会一直看下去,也请夫子务必要陪寡人看到最后。



景公畋于梧丘,夜犹早,公姑坐睡,而瞢有五丈夫北面韦庐,称无罪焉。公觉,召晏子而告其所瞢。
/五头同穴

季节交替的边界总伴随着如烟火燃尽的胶着,干燥的空气里带来秋日昏黄与倾颓的讯息,君王面向西方,太阳正在缓慢地沉没,残余的红光溶解在营地新生的火光之中。松软的黄土之下白森森的头骨相互依靠着,不过数十年就让残存的血肉被腐蚀不存,凄烈的场景与梦中模糊的五个身影逐渐重合,君王感到一阵恍惚,营帐的门口立着的身影似乎一下子分做五个,又分出千万个,仿佛成百上千的冤魂从先君们的刀斧下跑到他的面前请他昭雪伸冤。

君上,您该回去了。那些绰绰的阴影之中传来的是他的上大夫平和的声音。
幻影消失了,门前也只有一个人,玉璜随着那人弯折的腰而垂落到地上像是浮在天穹上的一轮新月。齐景公没有起身,反而摊平了手掌请晏子入座,他说,夫子可愿多陪寡人一会?
晏婴先是一愣,悄悄抬眼琢磨着齐景公神情,他触摸到少许微弱的联系,借助他的生命联结起的君王正试图从混沌的过去中摸索未来,却又对当下惶然恐惧想要抓住切实的慰藉,这才应声允诺。借着暮色的掩护避开国高田鲍的耳目,他们还有很多的话要说。彼此坐席不过三尺的距离,这三尺之间流动着礼乐与杀伐,还有国君未熄灭的野心。他描述桓公的霸业时神采飞扬似乎已身临其境,讲到如今荒野枯骨遍地又黯然神伤,唉声叹道,灵公积重,若是这些冤魂都要来找寡人,寡人可如何是好。
晏子便回答,君子以礼治国以德服人,轻徭薄赋,自然国泰民安,不会有什么不散的冤魂。
齐景公又问,可寡人喜高台珍宝,若是不能完全做到夫子所言,又要如何?
晏子听了,答道,正是因为如此,君上才许臣于左右,臣则常行不休而已。


晏子入,呼宰人具盥,御者具巾,刷手温之,发席傅荐,跪请抚疡。
/病疡

他没有等到公文里苍白平乏的字句,而是一双手浸透了巾布传来的温热——这双手不比后宫佳丽的纤纤,指节分明又布满岁月刻下的伤痕,指腹侧缘的薄茧滑过他的肩胛时小心翼翼,而君王的神经从创口附近开始一路哀鸣,往日他必是要抱怨出声,只是如今莫名口舌阻塞,只好把那点楚痛又从咽喉咽回腹中。他问创口如何,晏婴就答,如烈日,如苍玉,如圭璧。声音平稳,却在收尾时留下一丝微不可闻的颤抖,仿佛生了恶疮的不是他而是自己。
烈日苍玉,美好的比喻如同薄纱覆盖在溃烂的创口上显得格格不入,齐景公惨笑道,夫子平日里牙尖嘴利,缘何今日如是平顺?莫非是在同情寡人。
非也,我忧心我的君王,亦忧心您的臣民。
你又要说,暴征人私,民生苦病,是我的子民在诅咒我不得好死,我才会久病不愈。他半是得意半是恼火地说道,晏婴最擅长的莫过于见缝插针地谏言,十年如一日未曾罢休,也许诚如其所言,路寝长庲之台堆积的不过是日益深重的怨恨,彷徨于人世间的鬼魂在高耸入云的台阶上徘徊,等着有朝一日他不得善终的结局。
思维在此戛然而止,齐国的君主借着那点怨恨回忆起泛黄的竹简上有关江山社稷的旧话,不等晏婴回话又兴致勃勃继续追问道,夫子曾言‘若君为社稷死,则死之;为社稷亡,则亡之*。’若是寡人不幸罹难,夫子可愿共赴黄泉否?
晏婴闻言,默然不语。齐王好奇难耐,忍着背疮的阵阵剧痛转过脸去,却见晏婴神色怆然,拜而答曰,可矣。
齐景公惊得一时间失语,破碎的日光从窗柩落到晏婴的额前,勾勒出一角的苍白与他太庙后多年未尝得见的决绝。他还没丢失自知之明当然知道自己的嗜好奢华浪费,动辄劳民伤财,又野心勃勃总欲与晋争雄,并非是合格的社稷之君。他本以为晏子又会借此谏言,却不料得了一个殉死的答案。抱恙的君王赶忙起身,只是一时间情急疏忽倒是忘了自己还是有病在身,起身后一个趔趄鼻尖几乎要擦在地上。
晏婴吓得赶忙去扶才好让他的国君没有整个人都翻到在地,齐景公倒是不怎么在意,晏婴尚且还扶着他的上臂,他便干脆维持着这般姿态,回道,夫子莫要当真,不过是听君一席话比那高子国子中听,寡人忍不住戏言而已。又立刻喊来人去筹办废除禁令,减轻赋税的事。晏婴跪地谢恩,后日再没提过当日的对话。
很多年以后,齐景公回想起那天的对话,才渐渐明白其中的含义。晏婴只是无可奈何,从晏婴誓要匡扶齐王,以礼治国开始,他们就被彻彻底底地锁在了一条残破的船上。船下是齐国生民汇成的海洋,是生者的疾苦与无尽的泪水,岸上又是他者虎视眈眈静待时机的公卿大族,来时的道路也早已崩塌,他们无从遁形,无处可逃。
但是这样也不坏,他想到,彼此患难而行四十年有余,如今晏婴辞别,却也要带走他的玉佩*,那么他就一定还能再找到他。


/悔
他躺在卧榻上,身边聚集满了亲近的人——他们都在沉默又热切地等待着他的死,吕杵臼很清楚,五十年的执(谐)政生涯给了他洞悉人心的悲凉,事到如今内忧外患纷纷扰扰竟都没有一件被确切地定夺,邯郸的烽火未熄,陈氏的后人永远留有一双隐匿于黑暗的眼睛,可他就要撒手人寰了。他心爱的幼子荼正伏在床榻边流泪,哽咽与悲鸣却都仿佛被一丈素白的锦缎隔绝,而三步开外高国二人的身影如同洗磨过去的衣裳一般逐渐褪去色彩,接着整个世界都开始缓慢地被黑暗蚕食。年少时恐惧不已的黑暗如今却显得无比亲切又令人安心,贯彻生命的喊杀与舞乐都沉入无尽的虚空。他不再去考虑此世悬而未决的遗憾,孰将践有江山社稷已无可顾,是非成败留与后人,将死之人不过卑微地奢求着生命之火熄灭之前最后的一缕安宁。
我就要死去了,带着心爱的战马,稀世的珍宝,去另一个世界了。齐景公默默地思考着,只觉得神志罕见地清明起来,眼角余光捕捉到一缕隐约的光亮,如暮色中沉浮中日月掩映,如美玉无瑕。埋藏在意识边缘的回忆被唤起,他突然挣扎起来,艰难地试图用双手去捉住稍纵即逝的一个幻影。周围人用异样又恐惧地目光注视着他忽然伸出的双手,正要后退,却又见他的手缓缓垂下,似乎终于抓住了他遗落很久的物件,露出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情。
我没想到会是你来接我,却又想不到除了你还会有谁来。他放声笑起来,只觉得如今的身体分外的轻盈,于是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地向着故人跑去,又突然半道里停了下来,改作信步,又言道,我料定夫子一定有很多很多要教训我的话,寡人还是慢点走,才好听你慢慢地说。
五十八年秋,景公病,命国惠子、高昭子立少子荼为太子,逐群公子,迁之莱

Fin.

注释

*齐景公=姜杵臼=吕杵臼,到景公的年代,君王生前是没有谥号的,文中为了方便辨认大多数时候都称呼为景公。而春秋时期男子称氏而非姓,所以文中亦使用“吕杵臼”的称呼
*左传·襄公二十五年里非常有名的一段对话
晏子立于崔氏之门外,其人曰:“死乎?”曰:“独吾君也乎哉?吾死也。”曰:“行乎?”曰:“吾罪也乎哉?吾亡也。”“归乎?”曰:“君死,安归?君民者,岂以陵民?社稷是主。臣君者,岂为其口实,社稷是养。故君为社稷死,则死之;为社稷亡,则亡之。若为己死而为己亡,非其私昵,谁敢任之?且人有君而弑之,吾焉得死之,而焉得亡之?将庸何归?”门启而入,枕尸股而哭。兴,三踊而出。人谓崔子:“必杀之!”崔子曰:“民之望也!舍之,得民。”卢蒲癸奔晋,王何奔莒。
*晏子死,景公操玉加于晏子而哭之,涕沾襟。晏子死后景公把自己的玉给他,最后一段抓住的也是那块玉。
*齐景公的墓里发现将近六百具马的尸骨(就这么把宝贵的战/略资源埋了真不愧对那句 “好治宮室,聚狗馬,奢侈,厚賦重刑” )墓本身已经被盗得一干二净,张岱还写了《齐景公墓花樽》得失全过程……悔这个小标题也是因为想说齐景公最后是没有做到晏子的请求的,依旧奢侈浪费,不过晏子与儿子晏圉最后对姜齐贯还是彻始终了。
*标题取自诗经,主要引“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不算是很正确的引用)
updatedupdated2023-03-132023-0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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