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地利(罗德里赫)和瑞士(瓦修)
“您爱我吗?”
战争意料之中地结束了,废墟里又建立起高楼,生者被死者切开的创口结起血痂,名为生活的车轮依旧永无休止地转动着碾碎命运。罗德里赫少见得尝到了茫然的滋味,并且无比厌倦。几百年来轮回又重来一遍,新的主角左手捧着花束右手握着长枪飞奔上台,自以为是地扯出一个愉快得令人懊恼的笑容。他知道台本没变,故事的发展也原原本本地写在上面。人们却热衷于虚无缥缈的希望,睁着眼做着爱与和平的美梦。
一切的表象变化之下流动的是旧世界充满硝烟味的血液,他觉得这么多年下来不变的只有柏林冷清的冬天罢了。灰色的,阴沉沉如亡灵死去的眼睛,空洞而浑浊地盯着你的举手投足。他们呼出的气息也是冰冰冷的,扑在脸颊上,冻得连睫毛上都要挂上冰棱。罗德里赫觉得压抑,就像是他每一次来这里都会感受到的那样。于是他摘下眼镜,揉了揉发涩的双眼,蓦地想起似曾相识的另一个冬天,却似乎过于遥远而显得陌生且不真实。
那也是个冬天的傍晚,他因为公务来到几近废墟的柏林。他理所当然地见到了路德维希。对方比往日憔悴不少,似乎还有些消瘦——眼眶下是浓重的青淤色。他想,路德维希大概是在后悔。至于他在后悔什么,他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毕竟罗德里赫不会后悔,不知道有什么值得他去把旧日的伤疤再度切开,疼得死去活来也只是自己遭罪罢了。反正后悔也没什么用处,他干脆连想也不愿回想,孤零零地留在当下,像极了迷失了故乡的孤魂野鬼,在生死之间的无人之境久久徘徊。
讨论进展的飞快,双方都没多少心思放在里面,结果他们在不到一小时的时间里达成了共识。罗德里赫也不怎想多留,礼节性地问候了几句,顺带着请他向基尔伯特转达自己的问候,就起身告别。
他走出门,发现雪又开始纷纷扬扬地下起来,就像是无数的羽毛,从冰冷的天国坠落下来。他顿了顿,想起自己并没有带伞,回头看了看亮起灯的屋子,还是决定自己走回去。天色在密布的乌云下显得阴沉沉的,即使才刚到黄昏日落的时间,也看不见多少光亮。他在雪地里走着,对面的步行道是归家的人潮,而他这边就显得有些空旷。罗德里赫低头看见鞋帮子上黏了些细碎的白,在暖黄色的灯光下显得有些灰暗。脚踩在地上可以听见嘎吱的声响,而有些地方的雪已经被踩实而变成滑溜溜的冰,走上去的时候他格外小心。
大约二十来分钟他终于走到了车站,本想休息却意外地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对方也在同一时间看到了他,双方都愣了一下。罗德里赫下意识地摘下眼镜,从外衣口袋里拿出眼镜布,借机移开了自己的目光。
他本以为他们就会这样尴尬地沉默下去,他想自己最多就问问为什么瓦修·茨温利为什么会来这里。没想到对方先开口问候道,“好久不见。”
“是啊,我们多久没见过面了?”他重新戴上眼镜,发现对方正在看着自己。一脸严肃的表情似乎是恒古不变的一种标志,好让人一下子就能认出他来。
“很久,”瓦修想了想,手拖着下巴回答道。顿了顿,又改口说,“也许也没有多久,只是我们都不记得罢了。”
罗德里赫没有说话,因为瓦修说的没错,他不记得了。罗德里赫是发自内心地相信这很正常,遗忘是很正常的。就像是人一样,活久了却不感到麻木是不可能的。不选择麻木就会痛苦,而痛苦又会慢慢积累。直到某一天,突然超出了承受范围,要不就麻木起来,要不就从世界上彻彻底底地消失,变成痛苦本身。他是不会选择后者的人。
于是罗德里赫试图转移话题,免得让谈话陷入尴尬的沉默,“您最近过得怎么样?”
“好极了,一切都在变好。”
“真高兴能听到您这么说。”罗德里赫礼貌地笑了笑,喉咙突然发痒干涩,于是忍不住咳嗽起来。他捂着嘴,断断续续地说了声对不起。他自己也不太清楚这是因为单纯地感冒还是因为自己的旧伤突然复发,但是不论原因是哪一个,他都不希望这发生在瓦修面前。
瓦修有些焦急不安,虽然脸上还是那副镇静而严肃的表情,但是他小跑几步来到罗德里赫身边,拍着他因咳嗽而弓起的背,数落一般地说道,“你为什么不在这种天气里多穿点?”尔后又注意到罗德肩上的雪花和挂在发尖上的水珠子,愈发生气地说,你为什么连伞都不带出门,这么大一个旅行包难道是来装你的双簧管或是小提琴的吗?
罗德里赫稍稍缓过气来,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不自觉得把心里的想法说出了口,“您没有变啊。”
“有空说这些还不如做几个深呼吸。”瓦修没好气地回到,别过头去。
罗德里赫没听他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他想要说话,他有想要说的话却说不出口。他转过头看见瓦修几乎打结的眉毛,自顾自说了起来,“我做了一个梦,漫天的乌鸦沉默地飞过。我在想有谁死了,或者要死了,后来想起来…原来是我自己啊。”
“别说傻话,你不是还好好站在这里么。”瓦修半是无奈半是不屑地说道。他是个典型的实用主义者,并且恪守着自己的规矩,以至于他们之间的隔阂从百年前开始就难以逾越。而相处的时光是真实动人的,就像是上帝在这里开了个玩笑。
“您大概是不会明白的。”
“废话,我当然不会明白你在想什么,自从你选择你的道路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明白过。”瓦修冷冷地看着他,眼睛里有柏林的雪,一直不断地落到罗德里赫看不见的深渊里。
“不过,我偶尔也会想起我们比肩的那段日子——真是错得离谱。”罗德里赫想不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大概是笑得挺难看的,“也许是因为我老了。”
“我们都老了,虽然我还是不相信你能真的中立——因为我们从根本上是不同的,即使我曾经有过并肩而存的幻想。”瓦修没有看他,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着远方。罗德里赫看见一束橘黄色的灯光越过自己,像是散落的虎斑百合的花瓣。他意识到,公交车来了。
“那我先走了,”瓦修挥了挥手,拉了拉那个看上去很重的双肩包。蓦地,瓦修倒退了几步走回罗德身边,把手里的东西塞进罗德里赫的手里,嘟囔道,“这把伞我很喜欢,记得下次还我。”
这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青年,而非经历数百年风霜雪雨的国家。罗德里赫也挥了挥手,轻声说了一句再见。他握着那把伞,感受着那上面所剩无几的温度——就好像自己也不是岁月蚕食后的一具骨骸,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一样。
“我击碎了您的幻想,您恨我吗?”他压低了声音问道,回答他的只有远去的马达声与一片无垠的黑夜。
良久,他又翕动着嘴唇,好像是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一般开口,“您爱我吗?”
他曾经想闭上眼,天真地心想这样就不会再看见什么——所有的痛苦和快乐,所有的相聚和别离。但是他的生死不由自己决定,他只要活着就注定要挣扎着活下去,玩弄着自己都厌倦的手段拼命地往更高处攀爬。那里是权力,金钱,自尊心和他者的恐惧。然而他们终究还是摔下来,摔得粉身碎骨连眼泪都摔成碎片。还不得不把碎掉的自己一片一片拾起来,用胶水粘合,用针线缝补再凑出一个自己来。然后再站起来,继续攀爬,继续跌落,永无止境地轮回下去。这过程中有谁来到过他身边,有谁抓住过他的手,他没心没肺不记得了。
但是有些事情他想忘记也忘不掉,就算他们终究只是逢场作戏而已,也确实有人曾经来到过他身边。结果原本就是要消失的东西,他却偏偏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以至于错误地付出的真心也打了水漂,一并烂在地里,他觉得难过却没掉一滴眼泪。
罗德里赫戴上眼镜,眼前没有雪,也没有自己认识的任何一个人。也许是因为他身处柏林的关系,他忽地想起柏林墙遗址上的一幅画,还有那句著名的俄文标语。
于是他微笑起来,小声地对着不存在的人说道,“您可以不必回答我,毕竟我们都不相信。但是若您愿意这么说,我将会无比欢欣。”
END.
<可有可无的注释>
1.那幅画是指“兄弟之吻”,标语是“在这一定会死的爱情里。”(应该是很著名的东西……其实也不需要注释。